【流年】望(小说)_1

2022-04-29 14:53:05 来源:天下文学 点击:3

枯树桩上,静静坐着一位老人,花顶帕蒙不住她满头银发。夕阳透过云层洒在她古铜色的脸上,更加凸现出密密麻麻的皱纹,仿佛是她身下枯树桩皮移植来的。扁了的鼻子下面,嘴巴凹得明显,微微张着,看不见牙齿。洗得快发白的蓝色纯棉布衣裤有些宽大,脚上穿着黑色布鞋,鞋面绣着花朵。浑浊无神的双眼不时地望着入村的路口,似乎周围一切与她无关。没人知道她在这儿坐了多久。有时她还会喃喃自语,很少有人停下来听。

夕阳落在黑山弯,干活的老人、妇女三三两两朝村里走来,犹如倦鸟归巢,急急的。屋顶,青烟袅绕,有香味随风飘来。在滚烫的地上躺了一天的那些懒狗,被香味诱惑,伸着红舌头,到处溜达,似乎想寻得一根骨头,美餐一顿。一只大母鸡,身后跟着一群毛茸茸的小鸡,咯咯咯叫着,围着老枯树桩转来转去。

“龚大妈,天都黑了,咋个还坐在这枯树桩上看呢。儿子要来,自会来。快起来,回家去吧。”邻家大婶路过这里,边说边弯腰拉起坐在枯树桩上的老人。“嗯,回来,该回了。也不知他们啥时候能回来啊。”龚大妈像是对邻家大婶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佝偻着的背影,在风中摇摇晃晃,一步一颤地走往回走。老母鸡领着那群小鸡,走在她前面。远远地听到她唤鸡的声音,咕-咕-咕--。而后,夜,死一般的寂静。

大家谈起龚大妈,带着疑惑和同情。

站在邻家大婶旁边的妇女说:“她大婶,你说怪不怪?龚大妈咋个就不会享福呢?儿子在城里工作,接她去她不去。女儿嫁进城里,请她去住她也不去,偏生守在这破旧的老屋子里。大把年纪了,还要种地、养猪,过苦日子。这,这都图个啥呀?养儿不就是防老么?真是搞不懂。”

邻家大婶摇了摇头,转过头来附和道:“谁说不是呢?这人老了,真是糊涂了。”

龚大妈赶着她的老母鸡。一群唧唧喳喳的小鸡尾随鸡妈妈,扑棱着翅膀,却飞不起来只能在村道上小跑着。

“叫你跑,还与我斗法,哪次不被我逮住!”龚大妈赶着鸡,一颠一颠的。想起城里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只有在自己家里,才有滋味。在儿女那儿,仿佛蹲监狱。这也不准动,那也不准摸。家里装修的跟皇宫似的,叫人感觉浑身不自在。儿媳说,好好坐着休息就行。可她连电视都看不懂,实在难熬啊。有几次,想自己到楼下去透透风,却被儿媳止住了:“城里可比不得乡下,人情薄着呢,下去也没人和你说话,再说你如果迷路,如何找你。”龚大妈一听很害怕,难道城里人还不如乡下人。村口大树下,商店旁,说话的人有的是,人们之间那个亲啊。哪像这里,跟个鸽子笼一样,人要闷死。还有一件事,龚大妈一直不明白,儿媳说她身上总有一股难闻的味,每次经过她都离得远远的。是什么味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庄稼人不都这样吗?城里人真是复杂。龚大妈憋在家里觉得都不会说话了,有时自己和死去的老伴说鬼话:“老头子啊,你早走算是对了,这日子真难熬。这样下去,就是不生病,也会呆傻的。啥时候我也咽了这口气,就去找你。”

好不容易等到孙子放学回来,想与他说说话,可儿媳逼着孩子做作业,说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全家人不能大声喧哗,要给孩子营造安静的学习氛围。哎呀,老天,在儿子家住一天真不容易,度日如年。哪像在自己家里,随自己心意,想走就走,要躺就躺;想大声吆喝就放开嗓门。天亮起床,然后到自己地里活动活动,累了饿了回家,自己随意吃完,就去喂喂猪,喂喂鸡,天黑睡觉。这样一来,嘿,这身板骨,还挺硬朗的。

龚大妈的儿子答应过她,逢年过节或周末,会领着儿媳、孙子回来。可是就是一直不见回来,叫她等得怪难受的。等到过节的时候,没准就回来了。龚大妈这样想。

天公真不作美。黑山弯的夏季,阴雨绵绵,泥滑路烂,端午节这天也如此,像天漏了样的。龚大妈把泡好长芽的乳白色蚕豆洗净,然后来到鸡圈,喃喃自语:养你们千时,用你们一顿。今天他们要回来,你们就派上用场了。说完,伸手进去,这只抓抓,那只掂掂,就如挑选宝贝似的,终于拽出一只来。这只壮,她笑了,就这只。

烧水,杀鸡,收拾仔细,放在火上,煮着。城里人讲究,就得好好弄弄。

很快,香气弥漫。一只老黑狗在家门口晃来晃去,两只懒猫在屋檐上躺着,都是冲着屋子里炖着的土鸡来的。龚大妈仍是自言自语:“好了,都好了,就等着你们回来了喽,过个团圆节。”

“哎哟喂,大妈,你家煮啥呀?香喷喷的。”邻居大婶挑水路过,大声嚷道。

“他婶,端午节,炖土鸡。儿子要回来呢!”龚大妈抿嘴笑。

当蚕豆芽也煮熟时,龚大妈把提锅放在火塘边,紧紧挨着那一锅土鸡。这样就温着了,她自言自语说着,慢慢站起来。她从门后钉子上取下花顶帕,往头上一绾,走了出来。抬头看看,这破老天,就知道下雨,下个不停。她折回来,从旮旯里找出一把黑伞,一步一挪地向村口走去。

当龚大妈再次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她随手关了门,孤零零、气呼呼来到鸡圈旁。她抓了几把苞谷面,舀了些清水,搅了搅,倒入鸡食槽里。那几只长大的鸡,与老母鸡一起争先恐后啄食,龚大妈眼泪终于滚落出来,顺着脸上的沟壑肆意流淌。她叹了一口气,说:“唉,不回来就不回来吧,这天气没法回,就是回来了,再回去也得耽误几天工作,官身不得自由哟!”喵喵,几声猫叫,她的身旁,多了两只老灰猫。她摸了摸它们,去锅里舀出几块鸡肉,喂给它们。

第二天中午,龚大妈喊来几个小娃娃,像往常一样要给他们讲故事。

见龚大妈不开口说话,只是看着他们出神,小娃娃们说:“奶奶,是不是又要像上一次过节时那样?”她笑了,脸上的皱纹挤成一朵菊花:“是的,你们去锅里每人舀一碗鸡肉吃,吃完了,奶奶就开始讲故事。”小娃娃们舔嘴抹舌围过来,一双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像被后山蒿子叶上的露珠浸过一样。龚大妈瘪瘪的嘴巴张开,没有一颗牙齿,却有动人的故事落出来。小娃娃们听得入神。小娃娃们走后,龚大妈觉得空落落的。

六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地里的苞谷齐腰了,绿油油的。龚大妈正在锄草,刚才还晴朗的天,突然乌云翻滚,电闪雷鸣。龚大妈不免嘟囔道:“这破天,又要下了。”她急忙挎上背篓,拿上锄头,分开茂密的苞谷杆,往外走去。还未等她走出包谷地,大滴大滴的雨点子,噼啪噼啪地砸在苞谷叶子上,砸在龚大妈身上。她只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里奔。雨实在太大了,前面的路看不清,龚大妈摔倒了。

儿子接到邻家大婶电话,从城里赶来时,已经是第二日的晌午。大婶说:“你妈妈去苞谷地里锄草,碰上下大雨,路上特别湿滑,跌倒了,扭着了腰。村里那个老中医已经给她敷上了草药,还留下三副药,叮嘱要一日三次熬给她吃。”龚大妈看着儿子,又是高兴又是难受。

儿子守了她十多天,直到她把中药服完才进城去上班。 儿子走后,龚大妈一点也不开心,脸又阴了下来。邻家大嫂安慰她,你有这么好的儿子,你为什么还生气?龚大妈不说话,只是叹气。邻家大嫂又说“你呀,真的是不会享福。这几天他到处找人,才把你家的地承包给别人家种。听村里的人议论,他给老村长说了好多话,好像是感动了他,才同意把你家的两头猪,一窝鸡买下。现在你年纪大了,不要你做啥事,就享福吧。听说你儿子给你很多钱,想吃啥就买啥,想穿啥就买啥,你还愁什么呢?”龚大妈叹了口气,哽咽着说:“可我咋觉得心里这么空落呢?没有地,我活得简直像一个废人。”

黑山弯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村里竟是妇女、儿童和老人。前村一个老人私下埋汰她,像她这情况,还愁啥呢?不像他,他孩子在外打工,从未带过钱回来。只有靠他脸朝黄土背朝天,摆弄那一亩三分地,才够填饱肚子。

这话传到龚大妈耳朵里,苦笑道:“一家不知一家的难处啊,没有受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啊。”

龚大妈没有了土地,不再往地里跑。屋里,冷清清的。龚大妈坐在屋里火塘边的小床上打瞌睡。偶尔抬起浑浊的双眼。被儿子拆除了的鸡圈,一只老灰猫萎靡不振地蜷缩着,仿佛死去一般。龚大妈叹息道:“这苦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不准再养猪养鸡,如果再养,我就不想回来。儿子临走时说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儿子说会来看她。她告诉儿子,工作忙,孙子学习忙,不必经常来,只要一年中那些重要的日子回来看看就行。龚大妈就这样熬着日子,觉得一个人的日子就像地上那只老猫。有一天,她躺在火塘边的小床上,梦见死去多年的老伴。老伴见她满眼凄凉的泪水,就问她:“儿子对你这样好,你要知足。”她告诉老伴,她一点也不快乐,儿子嫌她老了不中用了,把家里的地租给了别人,把鸡圈猪圈拆除了。以前有地种有牲口养,她觉得自己还有用,现在啥也没有,她无用啦。她告诉老伴,她要来找他了。老伴听了这话,冷笑,说着,突然跑过来推了她一把。她一下子醒来,梦境里的画面清清楚楚,她不禁呜呜呜哭泣起来。那只老灰猫,就像赶热闹似的,也喵喵叫个不停。

十月,大地一片金黄。龚大妈呆呆站在院子里,邻家大婶家屋檐上挂满了黄生生的苞谷,阳光洒在上面,金闪闪的。大门口堆着胖胖的大南瓜,一个比一个大。她那下陷的眼窝里,一双无神的眼眸,似乎闪过一抹亮光,很快,又消失不见,自己家里空荡荡的院子,觉得有一种冷阴阴的肃静。

龚大妈成天呆在家里,村里的人快忘了她。以前,人们总发现,她要么在地里忙着,要么与那几头猪喃喃细语,不知在嘀咕啥,要么在村里赶着几只鸡,嘴里咕咕咕叫着,眼睛里闪着亮光。

这天,昏睡了一上午的她,挣扎着起来,翻出她最喜欢的一件藏青色衣服,翻来翻去地看。她很喜欢,布做的纽扣,开口在腋下。好一阵子后,她穿了起来,扣好衣服。她来到镜子面前,梳了梳花白干燥的头发,然后,转身,出门,没有上锁。她弯着腰,头上顶着花顶帕,缓缓走着,毫无声息。身后跟着的那只老灰猫,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叫。天上飘着几朵白云,远远望去,像极了一只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在啄食。

龚大妈来到村口,费力地坐在老枯树桩上。

老灰猫躲在她的身影下,闭上眼睛。

邻家大婶去地里摘南瓜,看见龚大妈,很不解。今天不是节日啊,她怎么又来这儿等儿子呢?

龚大妈闭目不答

不知过了多久,落日的余辉丝丝缕缕,透过灰蒙蒙的乌云,如同在鸡窝里才下出来的蛋,斑斑点点。原本层次分明的一块块火烧云,散乱无章了起来,颜色由通红逐渐变淡。白天灼热的阳光,此刻,却成了一种可以用肉眼直视的虚弱模样,已经感受到它不可挽回的落往西山的悲凉势头。

最后一抹红光从谷口消失,龚大妈眼神也随之暗下来。

今天的日子很重要啊,望眼欲穿的人快要来了吧,龚大妈猛地睁开眼。谷口那儿出现了几个熟悉的人影,是儿子一家!妈,儿子大叫着朝她奔来。龚大妈笑了,好久没这么掏心地笑了,她觉得自己那么轻便,向儿子飞去,又轻轻落在儿子身上。

从地里回来的几个村民,发现枯树桩有些怪,仿佛枯树桩长高了似的。直到走到了跟前,才发现枯树桩上安静地坐着一个人。这不是龚大妈吗?她脸上手上布满了皱纹,颜色与枯树桩一模一样,面朝前方路口。

人们喊了几声不见回应,上前一看,龚大妈已没有了气息。

枯树脚下的老灰猫,也早已僵硬了。

龚大妈走了,今天是她生日,刚好七十周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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