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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丁 - 荒村

2021-10-29 22:46:44 来源:天下文学 点击:15

文:河丁

 

 

很多年以后我再次走进荒地村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这个被草木荫蔽的小村落未必是一个荒村。 

离开村子去外地求学之前,我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方圆十几里的河湾内,走小路去我姥姥家,半途就会看见荒地村。那只是一个不足十户人家的小村子,掩映在一片荫翳的杂槐乱枣之中,如不走近,你会以为它是一个野塘。远远地,我刚刚朝它瞥几眼,就有几声狗吠传来,我赶忙紧了紧步子走我的路。—— 我与它为数不多的几次相遇,大抵都是如此情形。 

不知道人们为什么叫它“荒地”,现在想来,也许因为它坐落在这片河湾版图里最为偏僻的一隅,平素少有人走进去,也少有人走出来。也许因为它太小了,看上去就像一块草木自由生长的荒地,除了娶妇嫁女与外村结成的亲戚,河湾里没有多少人能留意这么小的一个村子;也许因为它太小了,那几个从外村嫁进来的女人每每遇到生活的不如意,便会感叹为什么当年不嫁到大一点的村子里去,嫁出去的丫头在面对姑子妯娌和别人家的小媳妇时,也不由得感觉矮人半头。——荒地,是一个足以让人自惭形秽的名字。

我第一次走进荒地村,是因为迷路。那是一年夏天,我自以为长大了,一个人抄近道去姥姥家,四下无人的野地里,我在一个三岔路口前犹豫了,徘徊片刻后,我走上了其中一条貌似更为熟悉的小路。小路蜿蜒着向远处延伸,两边庄稼地浅浅的麦茬里,拇指高的黄豆苗整整齐齐地在风中轻轻摇晃着,直到我走到一棵碗口粗的椿树前,这条小路才到了尽头。树下,一头大黑驴惊愕地昂起头看着我,肚子底下的小驴驹正拱个不停,在它们身后,七八只麦垛大小错落,俨然一座“八卦阵”,将任何窥探的目光都挡在村外。此时,我才意识到,我走进荒地村了。正踌躇要不要进村问问路,“八卦阵”后忽然传出激烈而杂乱的狗吠,接着麦垛后便蹿出几只土狗朝我冲过来,我想都不想,大叫一声“妈呀!”,转身落荒而逃。我自然是跑不过狗的,没跑出多远,就被一只狗追上,在我屁股上狠狠咬了一口......后来,我再也不敢一个人去姥姥家,跟父亲或母亲一起路过荒地村时,我的小腿肚子也总不由自主地发抖。 

说起来,荒地村离我的村子并没有多远,两个村子相隔顶多也就四五里地,那时我却觉得这个小小的村子被遗落在河湾之外了。记得父亲曾说过一件发生在荒地村的事:某年某月某日,半夜,一伙小偷去村里偷牛,不小心惊动了屋里的人,牛主人抄起一把铁锨冲了出来,没想到才支绌了几下,就被身强力壮的小偷摁倒在地。牛主人扯起嗓子大喊救命,为首的小偷恶狠狠地说,恁喊吧,喊破嗓子也没用,就恁庄子这几个人,还不够俺哥几个一盘菜咧!牛主人略一寻思,就不再做声,任一伙人把自己嘴里塞了块破布吊在了房梁上,眼睁睁看着他们翻出自己珍藏了好几年的一瓶老酒,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个精光,然后牵起牛扬长而去。那晚,狗一直在叫,就是没人敢上前,直到天光大亮,村人们才敢围拢过来......类似的事件,荒地村还发生过几次,具体细节我就不得而知了,只有这一件在河湾里流传很广。 

我跟一个来自荒地村的同班同学求证过此事,他却说他从没听说过。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否认,或许因为他是荒地村人?自尊心使然也是可能的,这种事情换做在别处大的村子里根本不可能发生。不能说他过于敏感,从大的村子里来的孩子们对于来自于荒地村的他,潜意识里都有一种优越感,却是不争的事实。记得从五年级开始,我们就要到学校上晚自习,学校里没有宿舍,家远的学生要么在学校附近的亲戚家借宿,要么每天放学后还要从家到学校多走一个来回。去上晚自习走到一个岔路口时,我经常可以看见远处一点火光在沉沉的暮色里晃动,那是他正拎着提灯向学校赶来;每次下晚自习,他又点亮提灯,重新化作一个光点渐渐消隐在黑漆漆的田野里。这样的情景,经常会让我觉得庆幸,庆幸我不是生在荒地村。 

——他的学习成绩并不好,这样的奔波只坚持到了初中一年级下半学期,他就回到了生养他的地方,跟着父亲侍弄庄稼和牲口。他很卖力地干活,干了两年人就变得皮肤黝黑、身体粗壮结实,他开始期待什么时候能从别的村子娶回一个女人,期待那几亩田地将什么时候完全属于自己。我继续上学,我知道读完初中是高中,读完高中是大学,我开始期待什么时候能离开河湾,离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我们在不同的期待里渐行渐远,没几年我就忘记了他的名字,也忘记了他的村子。

 

 

 

再一次走进荒地村已经差不多是四十年以后了。碌碌半生,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活成了当初想成为的样子,只是,每次回家,眼前的村庄却都与以往不同——村人们纷纷搬离祖屋,在靠近大路的地方建起了一座座漂亮的两三层小楼,每座小楼前都是水泥铺就的场院,干净而平整,一条条宽窄相宜的水泥路从通往县城的大马路上延伸下来,一直铺到各家门口,雨季来临时,人们再也不用受泥里来水里去的苦。空调、冰箱、洗衣机、彩电这些原本城里人才用得起的家电,渐渐变得像以前摆在厢房里的锄头、镰刀、犁耙一样毫不稀奇。尤其是近几年,越来越多在城里打工赚了些钱的青壮劳力趁着新年假期,把一辆辆崭新的小轿车开回到新村里,停在自家楼前。他们都赶了几百上千里的路,却看不见些许倦色, 他们里里外外都是崭新的,如果没有这些新楼,他们似乎并不属于这里。没人在意,老村那些土屋、砖瓦房一间间垮塌了,变成一堆堆黄土和瓦砾,匍匐在四十年的风雨里;没人在意,有人把祖屋前后所有的树木都连根挖掉,清理干净砖头、瓦砾和杂草,把祖祖辈辈生老病死的那几分地平整成一块菜地......许多老村死去了,只要到河湾里走一走,不经意就会遇到时光遗落的旧迹。干涸的池塘,腐烂的麦垛,倾倒的枯树,散落一地的柴门,断壁残垣里迎风摇曳的萋萋荒草......这些都能让我不由地念起鲁迅先生在乌篷船上的深情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想,我心里的悲凉应该更甚于先生的, 他还能寻见他的老屋,而我却经常迷茫地面对着大路边一栋挨着一栋的新楼,认不清回家的路口。 

若不是那天父亲说:“跟我去趟荒地吧!” 我可能永远也不会打捞起关于荒地村的记忆。遗忘,是个可怕的东西,它可以让一些事物堕入空无, 哪怕它们曾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你的生命里。那天我们骑着电三轮,在田间蜿蜒崎岖的小路上颠簸着前行,目标:荒地村。父亲早早就跟那村的一户人家约好了,只要儿子回家,他就会去收购些土鸡蛋,让儿子带回城里去。一路上,我们或聊村里的家长里短,或对田间的庄稼评头论足。说到早些年去广东做小姐赚了钱给家里盖起了二层小楼的那个漂亮丫头,我问父亲现在村民们都怎么看,父亲说不奇怪了,人穷才会被人瞧不起;说到在田埂上、水渠边甚至大片大片的田地里疯长的野草,父亲说有什么办法呢,没人养牲口了,年轻人不会种地也不愿意种地了......我沉默,当一些人欢欣于从老村到新村的巨变时,我是沉默的,村庄的精神苍白了,村庄的土地荒芜了,人们当下拥有的富足会不会只是一场短暂而虚假的繁荣?? 

沮丧了片刻,我便惊诧于眼前出现的一个村子,父亲说荒地村到了。它一如四十年前的模样,只是老树如盖,新树成荫,暮色里,十几户人家仿佛落在一片浓绿的云中。村后,新豆葳蕤的田间,几个头戴草帽、肩披毛巾的男女正挥动着锄头间苗、除草;村头,大大小小的柴堆、麦垛依然错落有致,一个身穿青布汗衫、弯腰驼背的老汉正甩着鞭子,赶着一群白羊,往村里走去......我恍惚了,似乎那个七八岁的男孩从岁月深处走了出来,又站在小村的路口。

这次,依然有一群土狗围拢过来,不过它们并不敢过于靠近,只是在不远处乱吠。得知我们是来收鸡蛋的,守在村里看家的老妪们纷纷回屋,把舍不得吃积攒下来的鸡蛋端出来。才收了几家,电三轮上的纸箱就装满了,卖掉了鸡蛋的脸上堆着满足的笑,你一句我一句地跟父亲说闲话,我没跟她们打听我的同学,几十年不见,彼此早已不能相认,还是不问了吧!不远处,还有个人端着鸡蛋往这边走过来,我冲她摆了摆手,便上了电三轮。 

天色将晚,我们要穿过身后那些已经荒芜和即将荒芜的土地,回到自己的村子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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